刘如玉也从方才剧烈的母子对话中缓过神来,见徐庶仍久伏于地,遂过去搀扶他:“徐先生,老夫人只是一时动气。”
“侯女……”徐庶连忙擦掉自己的涕泪,朝刘如玉行礼,她毕竟是主公之女啊。
刘如玉抓住机会问道:“先生北来时,婢家母亲,还有阿斗是否平安?”
徐庶道:“奉命保护主公家眷的麋子方遭遇追兵,敌不过孤身逃回,而甘夫人与小公子却是落在后面……”
“啊!”刘如玉掩口惊呼,好在徐庶接着道:“万幸子龙将军北还寻觅,不多时便冲破曹骑包围,怀抱公子,载着甘夫人归来,皆得免难。”
“如此幸甚!果如阿绍所言!”刘如玉捂着心口,喜不胜收,但等等,那会阿绍正和自己一同被俘虏呢,他又是怎么知道赵云会救下阿斗呢?
对了,张绍在干嘛?刘如玉回头一瞧,却见张绍就蹲在居室门口,还不时观察里面情况——那屋子的门板大概被曹军拆掉去当床榻了,如今就挂着张竹帘子。
刘如玉遂替张绍问了他母亲夏侯涓、嫂子和小侄儿的安危,得知都无恙后,悬着的心才落了下去。
徐庶看着眼前面露喜色的少女,只心生感慨,她最该担心的,难道不是自己么?他于心不忍,又补充道:“主公送庶北返时,也提过,说若能遇到侯女姊妹与阿绍,托庶照拂一二。”
徐庶只没告诉她,其实夏侯涓也在渡口守了一个晚上,却迟迟见不到张苞带自家孩儿归来。次日听闻张绍被夏侯渊捉住,当真是悲喜交加,喜是张绍至少性命无忧,悲是母子恐怕要就此分隔——夏侯涓也想北返寻子,但只因她怀有身孕,根本无法成行。
刘如玉道谢,心中稍安,还想和徐庶再聊几句,却见夏侯霸已经走过来了,她遂牵着妹妹匆匆后退。
夏侯霸终于想起自己该说什么了,他干笑对徐庶道:“老夫人却是糊涂了,先生如今是弃亡虏而投朝廷,犹美玉脱于汙泥。以君之才干,丞相思贤如渴,何愁富贵不得?往后正可晨昏侍奉老夫人,以全孝心……”
话音未落,却听蹲在里屋门口的张绍忽然一声大喊:“不好了,老夫人要自缢!”
……
片刻后,张绍揉着自己的左腿,面带痛苦。
说好这脚要静养的,但他方才看到徐老夫人进了居室后哭泣良久,旋即竟在屋中寻到一根麻绳,垫脚挂于房梁,她将头伸入那结环内,眼看就要自悬于梁上!
张绍情急之下便先一声大吼,冲进屋中,试图撑住徐老夫人的双腿,她也因此失去平衡,和张绍一同摔倒在地……
刘如玉等人进来一看,顿时后怕不已,只道:“多亏了阿绍!”
而徐庶惊吓后心怀悲怆,跪在徐老夫人面前道:“母亲,何苦如此,你若有个好歹,儿当真也不能活了。”
徐老夫人缓过气来,仍掩面道:“归根结底,还是老妇没教好你,如今你大错已经铸成,我有何面目再见人?”
徐庶磕头:“是儿让母亲为难了,既如此,倒不如让儿先自刎于前!”言罢就继续顿首于地,死活不起,他在母亲面前也只是个犯了错的孩子,哪还有一点平素睿智多谋的样子。
母子二人就这样僵在那,夏侯霸站在门口,只被徐老夫人的刚烈惊得张口结舌,眼看徐庶也口不择言,正寻思着上去劝慰,张绍却一瘸一拐将他拉开。
张绍低声道:“以二舅的身份,恐怕越说事情越坏,倒不如到外面静候,此处交给小甥!”
夏侯霸懵懵地答应了,乖乖地离开里屋。
而另一边刘如玉倒先劝开了,她将徐老夫人扶到榻上就坐,轻声道:“老夫人确实不必如此,我虽然读书不多,但也曾听人说过两句话……事亲孝,故忠可移于君。是以求忠臣,必于孝子之门。儿子对母亲的孝顺,是比天还大的事,哪有膝下有孝子,还寻死的道理呢?”
她又道:“再者,过去离开父亲的人很多,他时常会提及一位田豫先生,本是幽州同乡,年纪小小就自托于父亲,父亲也很器重他,一同救北海,下徐州。”
“可等到父亲成为豫州刺史时,田豫却收到信,说他离开的这几年,母亲在家中老病,兄长也已去世,故无人照料。田豫便因此与父亲泣别,回幽州去了。父亲时至今日不时感慨‘恨不能与田国让共成大事’,但仍庆幸自己当初没耽误田豫的一片孝心。”
刘如玉不愧受过良好的教育,说起话来一套一套,但徐老夫人也不是好劝的。
她摇头道:“这不一样,那田豫于刘豫州功业初成时辞别,与我家在危急存亡之际弃左将军于不顾,焉能相同?老妇也是听过《孝经》的……”
徐老夫人看了徐庶一眼,回想起儿子临窗朗读,而自己在旁边缝补的场景,叹道:“夫孝,始于事亲,中于事君,终于立身。前者不过小孝,后者才是大孝!如今我家不能事君,用于立身的忠义也尽毁,真无颜立于天地之间。”
这逻辑倒也没错,刘如玉又不是辩士,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,倒是张绍在一旁看得明白,徐老夫人自尽有两个原因:一是觉得过去几年自家在新野受刘备恩遇太重,实在是没法还。
第二才是更主要的,她将儿子的理想视若珍宝,比身家性命还重要,如今徐庶竟因自己而放弃了,徐老夫人失望之下,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徐庶,这才萌生死意。或许自己的死,能让徐庶猛醒,借守丧之名脱离曹贼的军队,往后再设法去复投左将军?这也是一个老妇人的一厢情愿罢了。
眼下只能针对前者下手,于是张绍单刀直入,也劝道:“老夫人,徐家对左将军,并非无以为报啊!”
徐老夫人抬起眼睛,却见张绍示意刘如玉姊妹:“左将军爱女在此,这些天多亏老夫人照料,方才免受许多劳苦,阿姊,你说是与不是?”
刘如玉会意,连忙点头,张绍又道:“但俘虏终归是俘虏,谁知道曹操会如何处置吾等?说不定会有更多折辱。”
张绍走到徐庶面前,试图扶起他,但徐庶竟纹丝不动,张绍只好蹲下来说道:“如今徐先生你北来,让吾等又多了一份倚靠,若先生能设法保全她们,这难道不是在回报左将军厚遇么?”
徐庶也终于仰起脸来,眼看自家母亲不再一味寻死,他忙接话:“正是,主公临别时,亦是如此相托!”
张绍一拍巴掌:“反之,若老夫人和徐先生一言不合都自杀了,扔下三個稚弱孩童陷于敌营,吾等又该如何是好?那才是真正的不义,真正的大错啊!所以,还望二位勿再言死!”
……
夏侯霸在屋外急得左右踱步,虽然未能如他所愿,让夏侯涓北返,但招降徐庶也是他父亲下的一手好棋,事后绝对能在丞相处得赞赏嘉奖的。
可若这对母子在当阳一同自尽,那事情就糟了!以士人们的脾性,肯定会对徐庶母子充满哀怜甚至敬佩,并将其事迹广加传播,扬名海内!
而“逼死”他们的夏侯渊则会名声大坏——夏侯渊也只能受着,难不成,你还想让曹丞相来背这恶名?
“若不然,还是派人将徐庶母子严加看管,十二个时辰都盯着?”
夏侯霸在那踌躇,却见帘子一掀,张绍笑吟吟地走了出来,而屋内哭声早已停止。
“如何?”夏侯霸追问。
张绍邀功道:“多亏了小甥一通苦劝,口干舌燥,总算让徐老夫人不再轻言寻死。”
不等夏侯霸高兴,张绍又低声道:“但二舅,他母子二人情绪仍颇为不稳,尤其徐老夫人,或许是在长坂受了吓,至今还视曹军将校为匪盗。二舅每次介甲出入,都会令老夫人不安,你再留在这,她恐怕还会受激生出不测来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