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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活在这世上,是要做什么?
叶扬愣愣地,几乎是全靠条件反射抬起手中的白杆。
我活在这世上,是要做什么?
他从来没想过,有一天自己的脑海会被这样一个问题填满。
“说!!”林尘断喝。
声音充盈了整个空间,像是要把这个字硬生生灌进叶扬的脑海里。
他的枪势像湖面上跃动的粼光,大片大片的,仿佛能从任何一个角度袭来。
叶扬几乎不敢眨眼,他知道自己一旦那么做了,就再也不能捕捉到那杆枪了。
他左支右绌,心乱如麻中根本不能挡下所有的攻击,枪杆不停地敲击在他躯干和四肢上,尽管算不上伤势,但也生疼,让他几乎想要留下泪来。
“我、我要杀蛮子!!”叶扬痛得受不了了,他大叫出来。
母亲经常摸着他的脑袋说,你父亲是个英武的人,是和蛮子厮杀时阵亡的。
可邻居家小孩却总是在人前指着他大喊,他说叶扬你知不知道?你爹连蛮子的毛都没有摸到一根,就给蛮子的弓箭射穿了喉咙!整个十人队都给你爹害死了!
那天他在集市上用五个铜板买了个蛮子的小木头雕像,这雕像做得真精细,小蛮子缩着脑袋,贼眉鼠眼。
其他小孩买蛮子雕像回去,都是在玩具兵打架时做挨打的那个,叶扬买回去,把它绑在了十步外的箭靶上。
后来,这个距离从十步加到三十步,再到五十步……最后是一百步。
“不够!!!”惊雷一般的声音在叶扬耳边炸响。
“如果有一天蛮子都投降了,你难道就不活了吗?!!”
喝声中林尘的攻势越来越猛烈,几乎像是阴雨天中要吞没海岸的大潮,营帐被汹涌的枪势鼓起,仿佛马上要撕裂开。
叶扬绝望了。
他只觉得自己手上的枪就算转起圈来也挡不住这样的攻势,他脑袋空荡荡的,四处传来的疼痛让他接着大叫:“我要、我要当大将军!我要恢复我先祖的荣耀!!”
饭桌上母亲常常指着那把悬在父亲灵牌上的漆黑长枪,说叶扬啊!你是百年前名将叶承炎的后代,等你长大了,就拿着那把枪去保家卫国,建功立业!
他在屋后头练枪练到双手通红,住对面的小胖问他,他兴奋地大喊,我是名将叶承炎的后人,我叫叶扬!
小胖嗤笑一声,说那有什么了不起?我还是北烈王的后人呢!
他后来才知道小胖没吹牛,他真是前朝戍边名将北烈王的后人,而且不止是小胖,半座城的人往上攀,都能追到那位北烈王。
那可是因为战功封了王爵的人,比叶承炎一个“北征四将之一”厉害多了。
后来,连斜对面的丫头都说,自己祖上是有名的大官,有文章传世的,家里还留着半块缺了角的印章。
叶扬这才知道,历史上原来有那么多那么多帝王将相,他们的后人填满了这个世界,更别提在这名将辈出的边城了。
他自己悟出一个道理,觉得大概是小兵在战场上都直接死了,只有将军才能活下去。
母亲总是让他好好长大,成为像他父亲和祖先一样的男子汉,成家立业。
于是他更加发奋练枪。
“不够!!!”否定的怒吼像是狮子的咆哮,几乎要把叶扬耳朵震聋。
“如果你不知道自己是叶承炎的后人,你就甘愿默默无闻吗?!!”
林尘双手攥紧枪杆末端,将白枪高举过头顶,几乎刺破帐篷,他身体绷得像一把满弦的硬弓,即将从上往下劈砍下来的,是他全身爆发出的力量。
在任何一种枪术中,这个姿态都是大忌,因为高举兵器只会让你中门大开,满身破绽。
所以——
这不是枪术,是刽子手斩杀不会反抗之人的手法。
叶扬嘴唇干巴巴地微颤,他觉得自己可能要死在今天了。
他打心眼里憎恨起这个林少将军来,他最讨厌这种人了,愚蠢,行为乖张,偏偏又总是能为所欲为的上位者。
和害死母亲的那个太守没有任何区别。
白光劈下。
叶扬只觉得白色迅速占据了他视野的绝大部分,像是一座通体尘白、高耸入云的山在他面前猛然倒塌,向着他直直砸下,越来越快,越来越快,越来越快。
白色。
白色扑面而来。
像是从窗户照进来的、温馨的白光,像是热扑扑的蒸笼上涌出的白气。
叶扬忽然全身颤抖起来。
他看见了他家的小房子,那是一个午后,温馨的白光从窗户外涌进来,照得他眼皮暖暖的,他枕在妈妈的膝盖上半睡半醒,妈妈一边哼着舒缓的歌,一边轻轻拍着他的肩膀。
火炉上的蒸笼发出“噗噗”的声音。却一点也不惹人烦躁,只让他觉得温暖。
他睁开眼,斜光中,空气里的每一粒灰尘都清晰可见。
“妈妈。”叶扬低声地自语。
他忽然想明白了,他不是想杀蛮子,也不是想当大将军。
他只是很想妈妈。
因为家中没有男人而被欺负的,从来不止叶扬一人。
同一条巷子里的长舌妇总爱编排妈妈的坏话;
他们家的面或者菜只要在门口暂时放一小会儿就会不翼而飞;
那些小小的胥吏在他们面前傲慢得像是皇帝的钦差,拿东西吃从来是不给钱的。
但这些苦他们也都相依为命地受过来了。
直到那天,他在茫茫雪地上练枪时,突然听说妈妈在和小吏们争执时气急攻心倒下了。
那些从前也就是“拿块饼交个朋友”的胥吏昨天就已经把一日的十扇笼炊饼全都拿走了,今天居然还要做一样的事!
在可以遇见的未来,恐怕要日日如此。
谋生的事被断绝了。
他回到家,看见了倒在床上的妈妈,皮肤苍白,没有血色,看着他的眼神却还是那么温柔。
我们已经那么小心谨慎了啊!
为什么还会遇见这样的事呢?
他走到妈妈床边,说妈妈没事的我们还有一些积蓄你不要难受了,他说妈妈你平时就是太抠门了要放宽心,他说光我出去做苦力也够我们捱过这个冬天了……
大概是常年积累的疲劳一口气爆发出来,冬日里妈妈的身体没有半点好转,反而一天天消瘦下去……
他后来听说这都是太守想出的一条“妙策”——朝廷忽然加了赋税,他们却收不上更多的钱了,太守便突发奇想,扣了几个月胥吏的俸钱,说给大家发伙食替代……
妈妈死的那一天,他开始信转世轮回的说法了。
那是个刮着风雪的夜晚,他趁夜溜进城里那所没什么名气的寺庙,烧了三柱香后,悄悄爬上了旁边的浮屠塔。
他枯枯地站在塔顶,张弓搭箭,风吹得他满面是冰雪,嘴唇冻得发青,耳朵失去了知觉,却坚持一动不动。
直到太守在后半夜起夜时,点燃了烛火,被他抓住机会。
风雪中,两百步的距离,那支箭穿过纸窗,射中了烛光中的那个影子,杀死了太守。
叶扬震惊了,他手上不是军队的硬弓,只是把普通的猎弓,无风时,就算拉到弓身断裂也射不出两百步。
他来这一射,只是想发泄自己无处安放的怒气。
这一箭能射出那么远,只能说明风雪不仅没有阻碍这枝箭,反而把箭吹得更远,更准了。
一定是神明保佑!
他急匆匆下去又点三柱香,说神明啊!请让我下辈子还能做妈妈的孩子!
太守遇刺的消息传出,朝野震动,新太守赵鸣上任后,严查了半年也没有查出凶手。
没有人能想到,杀死太守的一箭,居然是从两百步外,一个不满十六岁的孩子射出的。
如果我活着真有什么要做的事,那就是让妈妈下辈子能活在一个更好的世道里!
在那个世道,像她那样温柔的人,不会有蛮子一箭射死她的丈夫,不会有胥吏随意欺负,不会被大人物当成交差的工具,不会被朝廷的蛀虫当成予取予求的绵羊!!
叶扬忽然猛地抬头!!!
他横着高举起枪,居然结结实实地挡住了林尘全力的下劈。
虎口迸裂,鲜红的血沿着他白皙的手腕流下来。
这个少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,但林尘和褚司白都看见,他五官皱成了一团纸,满脸都是泪水。
“看来是想明白了。”林尘轻声说。
可他手上的动作却不轻!
林尘居然再往前一用力,靠着枪杆的韧性回弹,又回到了高举长枪的姿势,再次大劈下来!
这是唯有坚而不硬、柔而不折的白蜡杆才能使出的招式!
“我问你!!”
“一个副将,将军之子,要你乖乖挨打,你要怎么办?!!!”
林尘口中喷出的气流几乎化作实质性的重锤,压得人喘不过气来。
但叶扬昂着头。
“出——枪!!!”
他的声音极其沙哑,像是在极力压抑着哭腔,嘶吼声是从喉咙里涌出来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