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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三日以来,她时常梦到上一世的回忆,每每午夜惊醒,仍心有余悸。
重生的第一日,魏宜华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之后,便下定决心。
上天既给了她再世为人的机会,那她这次绝不能再走错。
她要逆转乾坤,要保住所有珍视之人的性命,制止皇室内部的手足相残??最最重要的是,她要改变东羲灭国的命运。
魏宜华记得,前世是三皇兄魏业继承大统,而她那时支持的人是四皇兄魏?。
魏宜华身为东羲最受皇帝宠爱的公主,降生时异彩漫天,三岁赐封号“徽仪”,六岁食封三千户,十岁破格加封为长公主。
十二岁百花宴上一首诗文名动京师,被赞有咏絮之才,美名甚隆,时人称“燕京第一才女”;
十五岁御赐准许皇城内开府,耗资万两白银打造长公主府,府内玉树金山,雕梁画栋,她的及笄礼囊括四海贡品,无数奇珍异宝以车舆为载,流水般运送了一日,连府内的库房都堆放不下,只能另辟三处偏殿置放。
无论是地位、财富、学识还是野心,魏宜华都有。
她从一开始就不同于寻常公主,前世也秘密参与了双龙夺嫡之争。
四皇子魏?是她同父同母的兄长,她自然选择加入了四皇子的阵营。她自幼通读兵法百经,自恃才智过人,自请成为魏?的谋士,为其布局朝廷人脉。
在这场权术斗争中,魏宜华遇到了她毕生的宿敌。
越颐宁。
她年仅二十,却已是三皇子麾下最有名的谋士,又兼习五术,禀赋卓绝,才华隆厚。其智虑谋略,深沉莫测,高瞻远瞩,洞烛机微,有经天纬地之能。
此人才入京师,便迅速成为了燕京炙手可热的人物。
魏宜华极其不喜此人。原因也很简单,她厌恶如今的国教应天门,更厌恶天师。在她眼中,这群人不过就是些神棍罢了。
她从不信这世上真有什么天祖存在。
若是天祖当真在世,天下为何还会有饿殍遍地,有贫穷凄苦,有万般不公?
就算一切为真,她也鄙夷这个神祗。
身为神,却无法庇护自己的信徒和子民,那为什么百姓还要拥戴这个神明?
它高高在上的旁观,便是智慧吗?它安然闲坐的静默,便是恩惠吗?它一视同仁的冷漠,便是慈悲吗?
若是她,才不会将所有愿景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神明,她只会靠她自己努力战胜。
神挡杀神,佛挡杀佛,此间疾苦,她头戴乌纱,一笔扫清,胜过天观千根香烛。
满嘴玄学术法的人,不过是在装神弄鬼,惑众取利。应天门身为国教,每年都从国家财政中吞吃大笔拨款,益民之事不见得做过几件。
越颐宁自小长于天观,衣食无忧,不视凡尘,怎会明白平民百姓的不易?如今还想将玄术那一套从天观搬入朝廷,玩弄政治,若是被她得势,那东羲朝堂便是邪佞当道,忠义尽毁了!
魏宜华一开始是骄傲的。她的人生何其顺遂,何其美满,能够腾云驾雾的仙子怎会有鞋履沾上泥巴的困苦?
但她身为燕京第一才女,身为尊贵无匹的长公主的骄傲,在和越颐宁一次次的交手中,被彻底击碎了。
即使再不愿面对,魏宜华也不得不承认一点,论谋略才智,她不如这个被她看不起的天师。
三皇子获封太子。
三皇子登基为帝。
越颐宁被封为国师。
魏宜华眼睁睁看着自己输得越来越彻底。
除却技不如人的耻辱和屈居人下的不甘之外,又另一种难述其滋味的心情萦绕不去。
只是,魏宜华还没来及细品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,宫变就发生了。
四皇兄直到出兵那一日,才将他的打算告诉魏宜华,而魏宜华听后,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:“皇兄,你疯了吗?这不就是逼宫吗?这可是叛国谋反的死罪!”
她到今日都还记得,那时的魏?当着她的面哈哈大笑,几乎要笑出眼泪来。
他最后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:“我的好妹妹,你怎会懂呢?与其这样活着,也许死了还痛快许多。”
魏宜华只能看着这一切在她眼前发生,在风暴面前,她身为一个没有实权的公主,其实什么也做不了。
再听到越颐宁的消息时,她已成为阶下囚,不复往日风光,反成了人人喊打的奸佞。
魏宜华自幼读史,最大的期许便是世人皆慧眼识珠,能明辨忠奸。
可真到了这一日,她反而发现自己变得茫然了。
愚智难分,忠奸何辨?
也许是这份她自己都难以理清的心绪,当魏?下令,赐越颐宁鸠酒一杯时,魏宜华买通了狱卒,换了原本送酒的侍卫,去见了越颐宁最后一面。
魏宜华见到的越颐宁,比她想象中还要凄惨。
越颐宁脸色惨白,整个人如同刚刚从血桶中捞出来一般。她下狱时穿着的是青衣,如今早已看不出原本的布料颜色。
魏宜华嘴唇颤抖,是被吓得。
她是金尊玉贵,餐花饮露的长公主,眼中只有洁净无尘的鞋履和价值连城的珠宝,哪里见过被用尽酷刑审讯的犯人?
她弯下腰,感觉胃里一阵翻涌,几乎要失仪地呕出来。
见她反应剧烈,带她进来的狱卒和宫女都慌了,素月扶着她的手臂,惊慌失措地大叫,竟是把原本吊在刑架上奄奄一息的越颐宁吵醒了。
越颐宁缓缓睁开眼,看着站在自己面前锦衣宝冠的长公主。
她竟是笑着的。越颐宁说:“长公主怎会来这里?”
“此地尘垢颇重,恐污了公主的眼睛。”
魏宜华挺直了脊背,强忍喉中的恶心,冷傲无比地抬起头:“本宫来此地,自然是为了看你如今有多狼狈。”
越颐宁笑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
“那么,公主现在应该很满意吧?如您所见,在下此刻确实已狼狈不堪。”
几句话的功夫,她嘴里竟不断地溢出血来,似乎是五内尽碎了。
魏宜华强撑不住,嘴唇颤抖了一瞬:“......我还以为,你能算到你今日的结局。”
刑架上那人,只剩最后一口气了,这口气咽下,这条芳魂便会逝去。从此,世上再无狡诈阴险的女国师,也无狼子野心的越颐宁。
明明已经像是将行就木的老人,她却笑得温柔:“医者不自医,卜者不自卜。”
“不过,我师父曾为我卜过我的命。她说,我命不好,运也差,若是顺其自然,倒也能安居一隅。可若是我存心折腾,便会死无葬身之地。所以,我也算知晓我的结局吧。”
魏宜华:“那你为何还要入京,你是成心寻死?”
越颐宁:“她说,我听,但我不做。因为我不信命。”
魏宜华:“......那你现在信了吗?”
越颐宁似乎已经耗尽了全力,她慢慢低下头去,不再抬起来了:“.....信了吧。”
遍地污秽的地牢里,连呼吸的味道都带着挥之不去的腐臭。
也就是这一刻,魏宜华才突然发现一件事。其他人都可以,但她唯独不想听到越颐宁说认命这个词。
人是多么复杂的生物。曾经魏宜华恨极了越颐宁,她恨不得日夜上书弹劾,将她从国师的位置上拽下来,恨不得她身败名裂,叫世人都看清她的蝇营狗苟。
可如今,她站在这个她以前从不会踏足的污秽之地,惊觉自己的不忍,以及满心悲凉。
或者说,她曾以为她是恨她的。
原来,并不是如此。
魏宜华忍不下去了,她说:“给她松绑。”
“可是殿下,她是罪大恶极之人,皇上的谕旨里没有提到......”
“我说给她松绑!没听到吗!”魏宜华怒喝道,“即便再怎么罪大恶极,她也马上要死了!我皇仁慈,既已赐罪人鸠酒,难道还会不允许她体面一些离世吗?!”
魏宜华是看着越颐宁喝下那杯鸠酒的。
服毒后到毒发身亡,大多数人只剩下十息的时间可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