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窗影灯深,磷火青青,山鬼喑喑。
往常夜幕降临之后,三人便会各回各房,可越颐宁今日却是一反常态地提出要在院中喝茶。
天色还未全暗,桌案摆开,越颐宁唤符瑶去屋内取茶叶,阿玉则将茶具取来,站在桌边一一摆放好。
三足鼎式风炉里盛满新鲜溪水,滚沸后的水烟也清新扑鼻。越颐宁想经手,阿玉却示意她坐着便好,“水温高,别烫着手了,我来替小姐装就好。”
越颐宁虽依言收回手,却打趣他:“你是将我当成小孩了么?”
“怎地,如今连热水都不让我碰了?”
茶盘里溅开几滴水渍,越颐宁看着他往汤瓶里灌好水,阿玉笑道:“岂敢,只是我与小姐同桌而坐,如何能让小姐动手而自己闲坐着呢?。”
越颐宁也只是打趣他,倒也没有要问罪的意思,转了话锋:“不过来来去去都是如此泡茶饮茶,毫无新意,兴许有一日我也会烦了吧。”
阿玉若有所思,忽然笑了:“不知小姐可曾尝试过点茶之法?”
越颐宁挑了挑眉,好奇道:“何为点茶?”
“点茶,便是一种较新奇些的品茶之法,先将水与茶末调和成稠厚膏状,再利用一种名为茶筅的器具击拂茶汤,以让茶膏泛起如云雾缭绕般的泡沫。如此作出的茶汤甘醇清幽,沁人心脾。此道重在心静手稳,制茶的过程也不失为一种乐趣。”
越颐宁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喝茶之法,连连点头:“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,有一次我独坐品茗,因心情烦躁无意识地搅了许久茶汤,也发现杯中泛起了泡沫,我还尝了一口,略有些稀拉苦涩。但想来你所说的点茶之法所作的茶沫定是久聚不散,细腻洁白。”
“可惜家中没有这种名为茶筅的器具.......”
墙边,一道虚影掩于树丛后,指尖寒光一闪。
正对着越颐宁的阿玉捕捉到这道银光,眼瞳骤然睁大。
“小姐小心!!”
越颐宁只觉眼前一暗,便被阿玉扑抱住滚向一旁,桌案被二人合力带翻,茶碗盘碟叮当作响落了一地,茶水泼溅开来。
水光倒影月辉,将着一身黑短褐衣近乎融入夜色中的杀手照亮,他蒙着面,只露出一对凶光毕现的眼,见越颐宁躲开了暗器,他抬起手中的刀刃便作势要追击,却见一道断虹青光呼面而来。
符瑶眉目狠戾,素手提了把砍柴刀,轻身一跃当头砍去,那杀手忙举刀相御,却是被她的巨力撼退数米。符瑶连劈数刀,旋刃而下的身姿隐隐带着残影,对方节节败退,被逼到墙角。
越颐宁急忙起身,摸过阿玉的肩头的手却满是鲜血。
她颤声道:“.......阿玉?”
阿玉蹙着眉,紧紧闭着的眼睛闻声睁开一道缝隙,他呼吸不稳,似是连开口说话都十分艰难:“小姐,我没事。”
“只是肩膀好像.......被什么东西打中了。”
越颐宁扶着他坐起来。灯火离得太远,她只能依靠月光依稀辨认他的伤口大小,令人目眩的血红在他的背上渗透、漫开,一枚箭簇深深没入了皮肉中,尾部的羽毛在月光下泠泠辉熠。
不远处,符瑶与死士的战斗已经结束。
越颐宁将阿玉扶到茶案边上坐下,转头望向死士的眼神宛如隆冬霜雪。
符瑶早已心领神会地摘除了那人的面罩。越颐宁远远瞧着那张陌生的面孔,慢慢启唇:
“昌泰二十九年,甲寅月庚寅日癸未时生人。流年不佳,时运墓而大运绝。太阴短小,地阁偏正,天中至印堂发黑,福薄人恶,命断今宵。”
越颐宁吐出一长串判词,她一步步走近被符瑶凭刀押在地上的死士,“刘佥禄,年十八,祖籍**,父母早亡,被叔父卷走了家中值钱的财物,还占了祖屋。年幼时生活困苦,食不果腹,衣不蔽体。命中无财无福,却长期呆在燕京,只因你是皇室养在京中的死士,而派你来杀我的人正是东羲四皇子。”
见袭击不成欲图自杀的死士被符瑶手快卸了下巴,所以没死成,但也垂头耷耳地躺在地上毫无反应。越颐宁说的越多,对方看来的眼神便越尖锐,到最后竟是露出了一脸仿佛见到鬼的表情。
“我还知道你会给魏?当死士是因为你有一个天资聪颖的弟弟,你们二人相依为命,可进京后你弟弟重病卧床,看诊药费昂贵,盘缠逐渐用尽,眼看会试在即,你不得不去寻来钱快的门路。四皇子给的很多吧?不然你也不会就这样把命卖给他了。”
“真是伟大,你为了能供他读书成才什么都愿意做,哪怕是杀人越货见不得光的勾当。”越颐宁说道,“可你知不知道你弟弟已经死了?”
“你的主公和你说他已经治好了病正在京中备考,但却从不准你去看他,对吧?”
“你弟弟每月都会寄给你一封信,那也是别人仿的笔迹,信上说到的往事都是你主公在你弟弟临死前拷问出来的,如果不信,可以回去找人帮你鉴定信上的墨迹,因为皇室会用的墨民间是买不到的。你的主公定然承诺过你,会在你死后定期送一笔银子给你的亲人,但我想他们大抵不会专程去给死人烧一炉纸钱。”
地上被卸了下巴的死士双目欲裂地望着她,“啊啊啊”地乱叫着,似乎是想要开口说些什么。越颐宁低眉垂眼看着他,无动于衷,眼神幽寒。
“只可惜你没机会去印证我说的话了。若放你回京,你也会被四皇子手底下的人灭口,我便送你一程吧。”
越颐宁不再看他,足尖碾过地上的草根,“杀了。”
身后的符瑶手中刀光一闪,一个圆溜溜的黑影滚落草堆,溅开一地血红。
阿玉正欲站起,却不小心带动肩骨,伤处传来一阵钻心入髓的刺痛。
“你别乱动!”越颐宁急忙扶住他的手臂,“还在流血,得先将箭矢拔出才能包扎。”
越颐宁取来小刀,将箭簇周围的衣料小心翼翼划开。月光皎洁,落在他几无瑕疵的皮肤上,犹如照雪,那血肉模糊的裂口宛如破开雪地的一簇红罗花,愈发锥心惊人。
她心脏看得一拧,咬紧了唇,“你......你忍一下,箭头太深,我得将它挑出来,可能会有点痛。”
阿玉面如纸白,额角冷汗涔涔,很艰难地露出一丝笑:“刀刃锋利,小姐小心些,别伤着自己。”
越颐宁眼眶热了,她低下头:“......你先别说话了。”
那厢符瑶将人处理好后,赶忙到屋内翻出来了些药粉,用作麻醉镇静的缬草、用作止痛的元胡和止血的白茅根。越颐宁将药粉敷在伤处,又将刀刃在火中烤至泛红,眼疾手快地片开裂伤坏死的血肉,一下将深埋的铁质箭头挑出。
阿玉微微弓着腰,鬓边墨发掩住了面容,他一直没有动静,直到方才刀刃在皮肉里旋转时才闷哼一声。
沾了血的黑铁块滚落泥地。
越颐宁一直吊在喉口的心这时才轻轻落下,她松了松握着刀的手指,感觉到掌心里一片粘腻的汗水。她丢掉刀,口中安抚般喃喃道:“没事了,没事了。”
药粉被抹在伤处,箭矢已取出,越颐宁将他上半身的衣物都除去,接过侍女递来的布条,将伤处一圈圈地裹紧包扎。
似乎是为了活跃沉重的气氛一般,阿玉还白着脸,却笑了笑说:“都这么久了,我竟是不知原来符姑娘的武术如此高强。”
“小姐也是,决断时一点也不拖泥带水。”阿玉说道,“虽已经相处数月,但我总觉得我还并不了解你们。”
符瑶提着砍柴刀,裙摆还带着热烫的血迹,面上却流露出一丝无措:“我、我一直有在修习武功,我还以为小姐有和你说过,倒也不是故意瞒着你的......”
不是故意瞒着,只是不刻意去说明罢了。
看似只是普通侍女,实则武功高强的符瑶是越颐宁的一张底牌,她鲜少示人,便是为了在某些时刻出奇制胜。
臂如今日,若非四皇子方错误估计了她们的实力,只将她们视作两个弱女子,派了一名死士前来,她们也不会如此轻易便能解决这次危机。但凡像这样的死士再多派三四个,于四皇子而言不是难事,于她们二人而言便是在劫难逃了。
越颐宁藏在袖间的手指渐渐捏紧成拳。
“........怪我。”
一直沉默的越颐宁忽然开口,却是说了这么一句话:“若我提前与你说明今日之事的话,兴许你根本不会受伤。”
早在前一日晨起之时,越颐宁便通过日常的卜卦算到了今日的危机。
最初级的卜卦,她每日都会做,用来防范一些突如其来的灾难与危险。卦象上说,她将在今日迎来杀身之祸。她虽惊诧不已,但也稳妥地开始着手倒推因果。溯源而去的卦象指向二人,长公主魏宜华与四皇子魏?。
越颐宁虽只见过长公主三面,但却已对她有了足够的了解。买凶杀人之事,这位公主是不会做的,再者,她也不认为她做了什么值得公主下定决心将她抹杀。
那么幕后主使只有可能是四皇子了。
确定思路后,越颐宁又根据卦象深入推导解局之法。她手中早有魏?的生辰八字,不仅算出了二人远在宫中的争吵,还算出了魏?选定的死士的命数。
入秋那阵子,她研究的能够间接算出一个人生辰八字的奇特术法,终于派上了大用场。
阿玉看出了她的自责。
他不顾刚刚缠好的伤口会面临崩裂的风险,径直伸手去拉越颐宁的衣袖。阿玉开口,试图安慰她:“我没事的,小姐不必如此责怪自己,阿玉不过是卑贱之身,能为小姐分忧挡灾是荣幸之至。”
“你这样说,我并不会觉得更好过一点。”
越颐宁蓦然出言打断了他的话。青衫白衣的女子低着头,看不清面容,肩膀却在微微抖:“.......所以,你能不能别再说这种难听话骂自己了?”
“每次都贬低自己,什么卑微下贱,我从来没有这样认为过!”越颐宁看着他,眼睛竟然微微红了,语带哽意,“无论是你还是瑶瑶,我从未只将你们视作奴仆.......”
.......而是家人。
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越颐宁的眼泪。
阿玉伤处刺痛,心口却狂悸,热得发烫。他感觉自己快要呼吸不过来了,巨大的眩晕感和难以名状的欣然席卷而来。
越颐宁眼前一片朦胧,恍惚间,她感到有一只手抚过她的面颊,轻轻替她拭去了欲坠不坠的眼泪。
她的脸颊还留有泪痕,阿玉看得心软又欣喜,疼惜又怜爱。
他语气温柔:“我没想到我说的话反倒会让小姐难过。请小姐原谅,我那样说并非是自轻自贱。”
他是真的不觉得痛苦。她给他的一切,包括伤口,都是他曾经求之不得的奖赏,是他视为荣誉的勋章。
世人爱她菩萨相慈悲面,以身殉道以命护国,而他却觉得她杀伐果决的模样那么迷人。就在方才,他只知痴望着越颐宁,原本连呼吸都会迸发痛楚的伤口,也在她一声令下的那刻被他忽视。
世人望她成佛,可他只希望她对一切磨难都挥起屠刀,不要忍耐不要退让。委曲求全只会让她的心腐烂。只要她完整鲜活,他人千疮百孔又与他何干?
于是,他笑着说:“于我而言,能够为小姐而死是一件幸福的事。”
若是能够轰轰烈烈地死在她面前,那么,即使是卑微平庸的他,也一定会被越颐宁记住吧。
能被她铭记终生的死。光是听上去便叫他血液沸腾,肝胆俱颤。
但在亲眼看着越颐宁的结局改变之前,他还不能如此轻飘飘地死去。
阿玉说:“小姐不必有负担,只需记着阿玉是这样的就好。人生中总有些孤立无援、进退两难的时刻,若是想到有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会守在身边,为你哭你所哭,为你笑你所笑,许多担子便会不那么沉重了。阿玉不妄想能凭借这一点点牺牲便赖在小姐心里,但若是能让小姐在需要的时候感到安慰,我便不胜欢喜了。”
越颐宁错愕不已地看着他,眼唇都被泪水润湿,看上去有些可怜。
她抿了抿唇,舌尖尝到一丝咸涩。
“是这样啊,我明白了。”
骗人。怎会有人愿意为了另一个人而死,还觉得这是莫大的幸福?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,也从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。他定然是在欺骗她,他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,要这样哄骗她......
眼泪却又夺眶而出。
符瑶见阿玉还要靠近,忙伸手拦住了他,向他解释:“小姐一直是这样的,一哭就有些停不下来,有点像泪失禁体质。所以你不要再安慰她了,她会哭得更厉害的,让她自己待一会儿就好。”
阿玉收回手,颔首道:“也好。眼下最重要的事是处理尸体,尽早搬离此地。”
“死士没有及时复命就代表任务失败,四皇子既起了杀心,恐不会善罢甘休。那边肯定还会再派人来,若是下次加派几个人手,就不是符姑娘一人可以应付的了。”
符瑶:“但你的伤至少也需要静养几日......”
阿玉摇摇头:“无碍。脱离危险才是目前最紧要之事。”
越颐宁捂着眼眶许久,终于渐渐冷静下来,“.......你们不必担心。”
“我昨日算了一盘解卦。明日一早,便会有能解决此次危机的人赶来。”
所以,无需忧虑,只需静静等待第二日的曙光。
........
白云回望合,青霭入看无。溪涧水流过村庄桥底,桥上传来疾驰的快马奔蹄声。
符瑶一早便已在门口候着,她忧心忡忡,几乎一晚上没睡好,天方亮便爬起来了。
听到门外传来车马卸驾声,符瑶赶忙拉开了大门,迎面而来的便是急匆匆下了马车,上前正欲敲门的长公主魏宜华。
魏宜华没想到门未敲便开了,她一时有些发愣,“符姑娘?”
符瑶看上去比她还急,她满脸严肃:“魏姑娘,我家小姐已经在里面恭候多时了,还请随我来。”
恭候多时。魏宜华身躯微震。聪慧如她,已经在符瑶欲语还休的表情中敏锐地觉察到了她未竟的语义。
一时间,在来路上便满心揣测不安的情绪轰然倒塌,魏宜华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到那最坏的结果,她竟是失态地伸出手,紧紧抓住了带路的符瑶,“越天师,越天师她如何了!?她还好吗,有没有受伤??”
“魏姑娘。”
门廊处紧紧相连的二人分开了,越颐宁依旧穿着一身青衫,站在影壁侧,日光斑驳了其上雕琢生动的一丛丛浅竹。
魏宜华看着完好无损的、既没有昏迷也没有缺胳膊少腿的越颐宁,摇摇欲坠又动荡不安的心终于彻底落回了肚子里。
越颐宁望着她,温和笑道:“请往里边来吧,既有大事相商,恐非一时可定,站着谈未免太过劳累。”
茶案上方,徐徐上浮的水雾袅娜多姿。寒冷时节,即使只是一丝丝的暖热落入冰天雪地里,也会化作几缕清晰可见的烟尘。
魏宜华这次拜访明显比前几次都要匆忙,连头上的那支醒目的红鎏石凤钗也没摘,之前都会做足功夫的人,如今连身份遮掩都顾不上了。不过,也有一种可能是,她知道自这一次开始,往后就不必再遮掩了。
越颐宁也不愿再兜弯子了,她倚着扶手,开门见山道:“不知如今我该如何称呼魏姑娘才好?”
魏宜华深吸了口气,正襟危坐,目光坚定:“是。越天师,请容许我正式介绍一下我自己。”
“我姓魏,名为宜华,适宜之宜,芳华之华,乃是当今东羲的长公主。”
魏宜华说完便苦笑道:“不过我想,越天师应该早就猜出我的身份了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