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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天是个半阴的天气,没半点风,闷得人心慌。
林飞鱼仰着头问道:“妈妈,你要带我去广州吗?”
工厂和大院在郊区,在大家的观念里,市中心才是真正的广州,因此小孩子每次被大人带去市中心时,都会跟小伙伴说自己要去广州。
“不是。”
李兰之应了一声,目光扫过她的脖子,那里已经看不见被掐过的痕迹。
林飞鱼明亮的大眼睛盛满了疑惑:“那我们要去哪里?”
孩子的眼睛最是干净,又像雏鸟,总是对大人充满了信任,李兰之接下来要做的事情,让她没办法坦然面对这样的目光。
她撇过头说:“等去到你就知道了。”
过了一会,23路车来了,这年代的公交车是一种“铰接式”的公共汽车,把前后两个车厢铰链在一起,人们称它为拖卡车。
虽然不是周末,但人依旧很多,李兰之拉着林飞鱼上了车,车上没有位置了,母女两人只能站着。
林飞鱼对没有位置坐这事并不在意,她两只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车外,希望能看到金发碧眼的外国人。
去年这时候爸爸带她去了一趟市中心,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外国人,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人的头发是金色的、绿色的、棕色的,像开了染色铺的一样,什么颜色都有,外国人的样子长得也很奇怪,绿眼珠子,大鼻子,长得很夸张。
可直到下车,林飞鱼也没看到半个外国人。
李兰之带着她直接进到火葬场里面。
林飞鱼一眼就看到那条高耸入云的红砖烟囱,十分突兀地挺立在那里,不断有黑烟从里面冒出来,浓烟滚滚,看上去仿佛张牙舞爪的黑色怪兽。
这是什么地方?
为什么妈妈要带她来这里?
这时,一行人哭哭啼啼推着一辆板车由远而近,板车上放着一副薄板棺材,板车从她们身边经过时,李兰之开口了。
她指着板车上的棺材说:“看到没,那棺材里面装着的是个死人,等会儿会被送进里面的火化炉,然后被烧掉,最后变成一堆骨灰出来。”
把人烧成骨灰?
那该有多痛啊。
林飞鱼瞪大眼睛,整个人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。
李兰之没看她,也没有停止说下去,而是面无表情继续道:“你爸爸死了,死了懂不懂?他被烧成了骨灰,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了,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。”
林飞鱼“哇”的一声哭出来:“你骗人,爸爸会回来的,他答应过我,他很快就会回来!”
李兰之低下头看着她,声音冷酷又残忍:“他不会回来了!他被烧成骨灰被放在殡仪馆里面,我现在就带你去看!”
说着她拉起林飞鱼的手臂就朝旁边的殡仪馆去。
林飞鱼失声痛哭,用尽全身力气拼命挣扎:“我不去,我不去!我爸爸没有死,他没有被烧成骨灰………………”
那一天,在和爸爸分别的第四十九天,林飞鱼终于在密密麻麻的骨灰架上看到了爸爸。
不,正确来说,是看到了装着爸爸的骨灰盒,上面附着一张黑白照片,照片下面写着一行字??
林有成,男,生于1944年3月3日,卒于1975年8月21日。
那一天,林飞鱼是被妈妈背着从殡仪馆走出来的,她在妈妈的背上嚎啕大哭。
豆大的眼泪一颗颗砸下来,砸在李兰之的肩头上,也砸在两人的心头上。
李兰之没有安慰她,更没有流泪,她背着林飞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火葬场。
在她身后,烟囱喷出一股浓稠的黑烟,风一吹,天空飘起了黑色的灰尘,天地灰蒙蒙,仿佛下起了一场黑色雪花。
从殡仪馆回来,林飞鱼就病了,李兰之给她请了假。
这天午后,家里没人,左右邻居也没有人,上工的上工,上学的上学,床上摊开着两本小人书,旁边的桌子上开着一瓶水果罐头,外面太阳亮得刺眼,林飞鱼躺在床上,不想看小人书,也不想睡觉,难过得什么都不想干。
突然对面的小窗口传来一阵奇怪的鸟叫声,她爬起来一看,就见江起慕的妈妈猫在窗口旁边,头上插着几支鸡羽毛,正在学鸟叫。
郭敏看到她,立马紧张兮兮说:“喜鹊喜鹊,我是黄鹂。”
林飞鱼:“?”
郭敏看她不出声,连忙说:“你要跟我接头啊,我们都是地下党,可不能让人发现了,我是黄鹂。”
反正闲着也是闲着,林飞鱼顿了下说:“黄鹂黄鹂,我是喜鹊。”
郭敏卉眼睛亮亮的:“喜鹊,你要不要来我家?我家有大白兔奶糖、饼干、水果罐头,你过来啊,我请你吃虫子。”
林飞鱼嘴角抽了抽,不过闲着也是闲着,她便点头,然后关上门去了对面。
给她开门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,叫康婶,是江家请来照顾郭敏的。
康婶的孙子拉在裤子,她正要给孙子洗屁股,因此只简单交代了几句就放她进去。
过了会,林飞鱼躺在江起慕的床上,轻轻叹了口气,躺在她旁边的郭敏学着叹了口气。
林飞鱼说:“郭阿姨......”
刚开了个口,就被郭敏给打断了:“郭阿姨是谁?”
林飞鱼指着她说:“就是你啊,你是江起慕的妈妈,我应该叫你郭阿姨。”
郭敏指着的鼻子,一脸震惊:“我不叫郭阿姨,我也不叫江起慕的妈妈,我叫卉卉,你要叫我卉卉。”
郭敏一脸你--叫-我---我-就-哭-给-你-看的表情看着林飞鱼。
好吧,卉卉就卉卉吧。
于是林飞鱼重新来过:“卉卉,我有点难过。”
郭敏翘着脚丫子,一晃一晃的:“为什么?”
林飞鱼大眼睛蒙着一层水雾,声音带着重重的鼻音:“我爸爸死了,我妈妈要改嫁给隔壁的常叔叔,以后......我就没有家了。”
郭敏:“你妈妈会把你赶出来吗?”
林飞鱼:“不会。”
郭敏:“那你妈妈会不给你饭吃吗?”
林飞鱼:“也不会。”
郭敏:“那你为什么不让你妈妈嫁给常叔叔?”
林飞鱼被这话给问住了,想了好一会儿才说:“我怕妈妈嫁给了常叔叔,以后就没有人记得爸爸了。”
郭敏:“那你会记得你爸爸吗?”
林飞鱼:“会,我永远都记得爸爸的。”
午后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,照在郭敏的脸上,她的脸和头发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,她突然说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??
“你爸爸其实没有离开你,他只是去了另外一个维度的世界,他在那个地方一直看着你、守护着,所以你要好好生活,好好吃饭,好好睡觉,只有这样他才能放心,这也是对他最好的思念和安慰。”
郭敏的话好似一束光,照亮了闯进死胡同的林飞鱼,她觉得此刻的郭敏在闪闪发光:“卉卉,你能不能把刚才的话再重新说一遍,我要记下来。”
郭敏卉挠了挠鼻子,一脸迷茫:“我说什么了?”
林飞鱼帮她回忆:“就是刚才你说有饭吃,好好生活之类的………………”
郭敏拍了拍扁扁的肚子喊道:“饭在哪里啊?饭在哪里啊?卉卉饿了。”
林飞鱼:“......”
***
一九七五年十月十五日,第38届出口商品交易会在广州开幕。
这一天,李兰之和常明松两人去民政局把结婚证领了。
从民政局出来,常明松拿着两本红封黄底的结婚证书说:“虽然是二婚,但该有的仪式还得有,回头我们办几桌,请亲朋好友一起吃个饭。”
李兰之却摇头说:“就是二婚了,才应该能省则省,我们买点喜糖请大家吃就好了。”
常明松挠了挠头:“成,就听你的,那我等会儿去我朋友那里,让他帮忙弄点糖果,你一个人回去可以吗?”
他的目光太火热,让李兰之如芒在背,她咳嗽一声说:“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要人陪,我等会儿去副食品店看有没有肉卖,今天这样的日子,我们庆祝一下。”
“对对,是该好好庆祝。
常明松从口袋掏出一些钱和票,一咕噜塞到她手里。
两人的手碰到一起,同时红了脸。
常明松要去找的朋友在糖果厂工作,他们工厂的糖果品种近百个,有水果糖、椰子糖和花生糖这样的普通糖果,也有三色夹心糖、龙虾酥心糖和花生蛋奶糖这样的高级糖果,高级糖果别说买了,很多人连听都没听过,不过本厂员工有福利,有
特殊情况跟领导申请,可以批下来一两斤的指标。
常明松这个朋友叫周志强,正是当年被他救过一命的其中一人,周志强平时工作之余喜欢和人下棋,但他是个臭棋篓子,一输棋就发脾气,因此大家都叫他臭棋周。
臭棋周虽然棋品不咋地,但为人很讲义气,一听到常明松结婚要买喜糖,二话不说就找领导打申请报告去,还请工友帮忙,一下子就给常明松弄来了六斤糖果,其中还有一小部分是高级糖果。
常明松拍着他的肩膀,感激道:“志强,这次多亏了你的帮忙,回头请你喝酒。”
臭棋周笑道:“你我兄弟客气什么,不过这酒你的确得请我喝,话说回来,你怎么突然结婚了?之前都没听你提过。”
常明松挥挥手说:“这事说来话长,回头请你喝酒时我再跟你说,现在赶着回去发喜糖。”
臭棋周用肩膀撞了他一下:“没问题,到时候我也要好好看看新嫂子是何方神圣,居然把你给收了,要我说,新嫂子肯定长得很好看吧?”
常明松为自己辩白:“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肤浅的人?其实人长得好不好看不重要,重要的是能把日子过到一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