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章黄龙十年的老崔和老胡
“崔师。丁大人又驳回了,哎。”录事陈谏一进屋,便郁闷地叹道。
崔承度正在一堆案卷中,仔细查找着什么,闻言,皱眉道:“哪个案子被驳回了?陈大人怎么不说清楚?”
陈谏苦笑,递过手中的禀帖:“喏,还不是云岭八寨匪首姜密之案。第一次您认为姜贼手上人命太多,罪不可饶,给裁了个绞首之刑,结果被丁大人驳回,认为太重了;第二次,您审核案卷,查到姜密有立功之处,于是改判刻字充军,同样被驳回;这第三次,哎,崔先生,还是您亲自看大人的批复吧。”
崔承度羞恼不堪,一把抢过公文,细细看去。只见在案子侦破的详细过程及人犯的笔录、及自己的裁定意见后面,丁晋用朱笔批示了几个鲜红的大字:裁定不当,责令重审。
怎么可能?
羞恼过后,崔承度很是疑虑,第一次,他认为姜密身为重大匪首,组织盗匪肆虐地方,劫掠民众,可谓罪大恶极,应判严刑。不过考虑到他最后有投降表现,援引律法中的先例,可判他缳首绞刑,留有全尸。但丁刺史却认为判决不当,责令重新裁定。
于是,崔承度再次梳理整个案件,发现姜密在归降后,曾帮助牛畏诈取黑旗寨,可惜并没有成功,算不上什么立功表现。不过,丁刺史既然认为判决重了,那么可以依据这一条未立之功,给他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赦情,改判充军塞外。
可是没想到,这一次的裁决意见,同样被丁晋驳回,并且驳回意见很含糊,只是“裁定不当。责令重审”八字。
崔承度从事刑事诉讼工作几十年,可谓是声名在外,是这一行名副其实的“专家”。正因为他精通司法审判事务,本人又非常细致负责,所以,他的裁定意见,很少被上官或幕主驳回。可是,这一次,在同一个案子上,竟然被丁晋两次驳掉,崔承度的羞恼程度可想而知。
依照他往日的脾气,崔承度早已拂袖而去,他这个人性格孤傲,凡事若和别人意见相左,经常会争执得不可开交,而在律法上的才能,更助涨了他这种“固执己见”的脾气。他以前做过多位官员的幕僚,但每次都是因为意见不合,而和东家决然分手,甚至不告而别。
崔承度的这个怪脾气,丁晋也有耳闻。不过,他更看重的是老崔对律法的熟悉和在法律界的权威专家地位,而后者的作用,有时甚至比单纯对律法的了解更重要。
丁晋郑重其事地将他邀请出山后,也惟恐他再犯老毛病,崔承度可以一走了之,但丁晋可不想落下个“不贤幕主”的污名。于是,一方面对他礼仪甚恭,抬高他在刺史府的地位;另一方面,给他双倍的“束脩”,用更高的物质奖励,让他归心。
但是崔承度还是很快和丁晋闹了别扭,原因归根结底,还是两个人性格和做事风格的完全不同导致的。丁晋审案,讲究法理人情,务求处处皆妥当、人人都满意,好听点叫对律法的灵活运用,说难听了,就是他会做人、会做事,既要把案子顺利解决了,又尽量不得罪人。
而这当然就和崔承度的理念有了很大的冲突,崔承度熟悉刑律,讲求一切从律法中寻求根据,他认为一切的法外开恩、法中徇情,都是对律法的亵渎。
两人很快发生了矛盾,而崔承度的老传统是一旦与东家意见不合,就要立即告辞的。于是老崔开始打包裹准备走人,这可急坏了丁晋,要是真让崔承度走了。知道的人会说句崔承度从来都是“有始无终”,可是更多不知道的人会怎么想?他们会不会以为自己没有雅量、不能容人?
哎,所以说做人真难,要真把这人做好了,官也就做好了。
丁晋好说歹说,又是真情挽留,又是承认错误,还将推荐人—段秀实找来一起相劝,总算将“冲动”的崔承度给留了下来。
一次小危机暂时解决,可丁晋开始头疼了,崔承度确实是个人才,他也理解大凡有才气的人都有些脾气,可这个老崔的脾气也太大了,动不动就和自己呕气,自己这是养了个“爷”啊。
看出丁晋的烦恼,丁翼出了个收拾老崔的歪主意。
丁晋听后,觉得实在有些不厚道,丁翼一句话让他定了心意:“崔师性情孤傲,不适合长期做幕。他又不擅长理财,家徒四壁。如果大人不收留他,他恶名在外,恐怕再无人愿意照拂,所以大人如此做。实是为他好。”
崔承度无家无室,馆舍清寒,丁翼以这个为借口,就派出一个年轻美貌的丫鬟,每天早上给老崔送早点,并给他打扫屋子,说是“夫人吩咐的”,崔承度无法拒绝。日子一久,秀色可餐,老崔毕竟心动,被丫鬟吸引。糊里糊涂就成全好事。
丁翼再一番安排,丁晋无意中便撞破崔承度和丫鬟的私情,有些生气地说:“本官久闻先生品学兼优,不过现在看来是学问优秀而品行不端。”
崔承度是个爱惜羽毛的人,不禁被说得面红耳赤。但马上醒悟到是中了圈套,可是如果现在辞馆,东家把这个“勾引丫鬟”名声传出去,那这人就丢大了。于是只好表态:“君作一日官,吾作一日幕。”
有了崔承度这番表白,丁晋大喜,他当然不是有意刁难老崔,于是便做主把这个丫鬟配给他为妾,但同时把他的“束脩”减了一半。
崔承度无话可说,乖乖地什么也没争辩,默认了事实。这下,大家终于知道老崔不是真的软硬不吃,而是没有抓到他的痛脚。
被搞定的老崔,自然也就失去了“脾气”,姜密案两次被驳回后,崔承度虽然很郁闷,但还是再次审理案宗,提交了第三份裁定意见。
这一次,崔承度细细揣摩了丁晋的心意,认为他还是嫌判决太重,这样的话,是不是表示丁大人有意要放姜密一马呢?
崔承度认为很有可能,他久经刑律之事,自然对一些内幕多有了解,官吏们或是陷于私情,或是收受贿赂,免不了要对某些犯人格外开恩。那么,这就需要裁决意见中很巧妙地引经据典,总之,就是想方设法地援引律法或者找出其中的漏洞,为罪犯开脱。
这是最上等的舞弊方式,自然不等同于那些粗鄙下流毫无技术含量的“贪赃枉法”,即便是过后上面有人追查。查来查去,最多是个“判决不当”的过错,没什么大不了。
有了这样的想法,崔承度虽然不屑,还是不得不“依据上意”,大笔挥舞,将姜密之功提高到很重要的地位,说他虽然诈取寨门不成,但正是因为他吸引了守门匪人的注意,使得牛畏军可以逼近寨门,从而以最小的代价取得了胜利。
最后,崔承度的判决意见是将姜密罚款多少多少,用钱物来赎他的罪行。
这样的处罚,可是轻之又轻了,基本上不用坐大牢,也不用受皮肉之苦。而交点钱,对于土匪头子姜密来说,也不算什么很困难的事,他虽然没有埋藏什么宝藏,不过狡兔三窟,在一些秘密地方,绝对保留了不少财物。
不想,这个崔承度认为万无一失的裁定同样被丁晋驳回,而且驳回意见还是含糊的八字。
羞恼过后,老崔犯难了,丁大人到底意欲何为呢?
解铃还须系铃人,要想知道丁晋的心意,当然是直接求教他最好。
崔承度无奈,虽然自“丫鬟事件”后他一直不好意思面见丁晋,可是现在有了这个岔,他不如顺坡下驴,借着求教的机会,将这个心结给解开了。